【壹嘉书摘】“下辈子当中学公民教员” [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爱国者——追记李慎之先生(下)]
任东来是著名美国史研究专家,也是国内第一位美国历史研究方向的博士学位获得者。南京大学教授。其著作《美国宪政历程:塑造美国的25个司法大案》在国内读者中产生深远影响。2013年5月2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他的英年早逝曾在学术界引发一片惋惜兴叹。本文摘自壹嘉新书《李慎之与美国所》,原文较长,我们略作删节后,分两部分发表。第一部分回忆作者与李慎之先生的交往,第二部分概述李慎之作为“具有世界眼光的爱国者”的思想特色。
壹嘉新书《李慎之与美国所》登上美国亚马逊中国历史传记类新书第一名
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爱国者——追记李慎之先生(下)
(三)
八十年代末以后,李慎之的副院长自然当不成了。对很多职业官僚来说,这不仅是其政治生涯的结束,同时也是其精神生命的结束,因此是灾难性的。但对李慎之来说,他却因祸得福,开始了其紫悠思想者的历程,终于有机会把原打算藏之深山的思想化为公开文字,成为大众的公共财富。从此,中国数千(或许上万?)现职副部级干部少了一位,中国沉闷的思想界中多了一位才艺双全的独行侠。真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慎之开始走出了京城狭小的决策圈子,投身到学术与思想的广阔舞台。利用参加学术会议之便,他的足迹遍及东北、中原、江南和华南,不遗余力地倡导全球化研究,弘扬紫悠和法治的主旋律,深刻地阐述着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大势、新中国外交和中国前途等重大问题的独到看法。就我本人而言,就在1990年开封“全国美国史会议”、1991年北京“20世纪美国与亚洲国际讨论会”、1992年上海“纪念《上海公报》20周年讨论会”、1994年“南京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成立大会”、1995年 “中美关系史讨论会”、1996年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与21世纪国际讨论会”等会议上,聆听过他的大会发言和私下教诲。
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和与他近距离的接触,他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和贡献,并产生了范围大小不等的影响。
第三,李慎之可能是国内最早意识到全球化深远影响,并且身体力行,倡导全球化研究的学者。在1991年太平洋学会纪念哥伦布航行到美洲500周年纪念会上,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全球化的意义,这篇后来发表在《世界知识》的文章,以其宏大的视野、高屋建瓴的论述、言简意赅的表达和畅快淋漓的文笔,号召人民应对已经到了的全球化大潮。至今我还能记得他那特有的充满哲理的排比句:地理的全球化始于哥伦布的航行,科学的全球化始于牛顿的力学,思想的全球化始于法国大革命,经济的全球化始于资本主义,信息的全球化始于电脑网络。他对信息的全球化给以了特别的关注,认为苏联的解体是信息全球化瓦解了一个封闭社会的结果。
第四,对紫悠主义重新估价和对启蒙的重新倡导。有人说1998年是中国重新发现紫悠主义价值的一年。而这一发现是与李慎之那篇著名的论文,《弘扬北大的紫悠主义》分不开的。在文中,他以纪念北大百年校庆为由,以大陆学术界从未有过的赞扬言词,斩钉截铁地肯定了紫悠主义的普世性:“在人认为有价值的各种价值中,紫悠是最有价值的一种价值。”“世界经过工业化以来两三百年的比较和选择,中国尤其经过了一百多年来的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社会实验,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证明,紫悠和紫悠主义是最好的、最具有普遍性的价值。发轫于北京大学的紫悠传统在今天的复兴,一定会把一个紫悠的中国引进一个全球化的世界,而且为世界造福增光!”因为这篇文章,一些左派人士把李慎之讥讽为“中国紫悠主义之父”。李慎之的确很为自己作为新时期紫悠主义的始作俑者而自豪。1999年初,我和时殷弘教授拜访他时,他就表露了这一情绪,并且表示要再接再厉,从“五四”的传统再发掘出被主流所忽视的个人主义。但后来,我没有读到他这方面的文章,却发现他对中国历史传统梳理中,得出了另一个惊人的结论:中国恒故不变的文化传统是专制主义和它的对称物──奴隶主义。在发现紫悠主义价值和专制主义的遗毒时,他的确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结论未必准确,他的论据未必确凿,但是他在中国特定语境中阐发这些观念的勇气、他对问题的敏锐把握、他摆脱繁琐的经院式的论证回归常识的能力却很少有人超过他。
任东来与导师,美国研究专家,南开大学杨生茂教授
(图片来自网络,见陈伟文章《平生情谊兼师友——追怀校友任东来》,特此鸣谢)
(四)
李慎之虽然没有大部头的著述,但接触他的人无不被他博古通今、中西贯通的学识所触动。一位自恃才高、我行我素、颇有争议的社科院中年学者一再要和李慎之“过招”,难以摆脱后,李慎之与他深谈了一次,结果,此公逢人便讲,“李慎之的学问远在钱钟书之上”。害得李慎之只好说,此公“走火入魔”。实际上,李慎之确是钱钟书在社科院为数不多的可以对话的知己,这既因为他们是无锡同乡,也是因为他们对中西文化有着共同的旨趣。由于他们密切的关系,胡乔木有一次因为钱钟书修改自己旧体诗的事情发生误会,还请李慎之从中斡旋。
不过,除了钱钟书外,还有一位学者赢得李慎之的佩服。他就是已故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荣渠。在为后者身后文集所写的序中,他坦言:“仔细披阅老友的遗作,我的心情越来越深重。我得承认我对荣渠的了解是不够的,只是通过读他的文章,我才进一步认识到他的价值。当代中国据说正在经历着一个文化繁荣时期,可以称文人学者的人真是车载斗量;各种出版物何止汗牛充栋,但是真正能有世界眼光、历史眼光研究当前中国之第一大课题──现代化而又能有真知灼见者又有几人?荣渠未能尽展所长而猝然辞世,使我不能不为中国学术感到深深的悲痛”。
他晚年曾经对人回忆说,被开除党籍后,“好像是离开了娘的孩子”,一想起自己是右派“就会掉眼泪”。他还自作多情地给毛写信:“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署名:一个党内右派分子”。在回复新华社为他平反、并赞扬他光明磊落的正式公函时,他居然会写下这样的文字:“我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我的极其严重的错误就是我曾承认了我没有犯过的罪!” 可见,他书生的痴气,不论是反右的当年和平反的以后,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李慎之的检讨书》由李慎之之子编辑,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13年版
李慎之另一位好友是担任过外交部长的乔冠华。这两位惺惺惜惺惺的才子,50年代曾经有过密切的交往。80年代乔冠华在落魄中,李慎之常去看他。乔冠华去世时,李慎之写的挽联一直挂在他和章含之最后的家中。50年代,他们从政时曾经相互倾诉各自的最想作的事:李慎之说,他最想成为一个大学校长,办好一所大学;乔冠华说,他最想成为一张报纸的主编,办好一张报纸。遗憾的是,这两位 “把一生交给党” 的知识分子,却无法实现他们心仪之事。而到了晚年,李慎之先生办好一所大学的愿望也降低到了 “下辈子作中学公民课教员”,我不知道这是李慎之个人的悲哀,还是一个民族的悲哀。现在,李慎之已经随他的好友而去,他们总算有机会在另一个世界中尽情实现他们在现实世界中没能实现的理想。
(2003年4月22日至23日深夜凌晨,草于获悉李慎之先生病逝)
《李慎之与美国所》是原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美国研究所所长李慎之先生的老同事们为了纪念他,而撰写、编辑的纪念文集,壹嘉出版社2020年10月版。为“壹嘉个人史”系列之一。亚马逊全球站点有售(中国除外)。美国亚马逊可以直接搜索中文“李慎之”,其他站点可以搜索ISBN 978-1949736205。点击“阅读原文”可直达美国亚马逊购书地址。
“壹嘉个人史”是壹嘉出版新推出的一个丛书系列,专注于历史的个人记录。我们相信,历史是长河,个人是水滴,正是千万水滴的汇聚,才有了长河的奔腾汹涌。
继2019年重磅推出样板戏《白毛女》男主角扮演者之一史钟麒的自传,《革命时期的芭蕾》之后,今年壹嘉个人史推出三种新书:已经或即将在年内出版,包括:记录1970年代逃港者经历的《老卒奇谭——一位逃港者的自述》,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的同仁们回忆李慎之先生的《李慎之与美国所》,和湾区名记者高鲁冀记录自己与沈从文、萧乾、黄永玉等名家交往的《鲁冀宝藏》。亚马逊各国站点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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